一
孙悟空跑来借走定海神针的那年，头戴金冠，身披金甲，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那么英姿勃发。而我只是一条十三岁的幼龙，有着粉嫩的龙角，纤细的龙须，还有那乳白色的龙鳞，它们温顺的贴在我柔软细长的身体上，泛着稚嫩青涩的光泽。
我拉住他的衣角问他，你从哪里来啊？是从人间么？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他俯下身体冲我扮鬼脸，龙丫头，等你长大了亲自去人间看看就知道了，那里可比要比这水晶宫热闹繁华。
那人类是不是非常凶狠的生灵呢？父王说，我的三哥敖丙就是被一个叫哪吒的孩童用乾坤圈打死的，他还抽了我三哥的筋呢。
孙悟空抓耳挠腮的想了想，最后用他毛茸茸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说，等俺老孙当上了玉帝，龙丫头，你想去哪玩俺就带你去哪玩，想见人见人，想捉鬼捉鬼。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明亮诚恳，就如同这东海的海水一样晶莹清澈。我目送他远去，满心欢喜。
后来，听我的父王无意中提起，孙悟空那泼猴把天庭闹了个乌烟瘴气，被如来佛祖压在五指山下。
我背着父王跑到灵山，长跪在如来佛祖脚下，求他放过孙悟空。佛祖和颜悦色的问我为什么，我却慌了神，一时间竟然答不出来。
为什么千里迢迢的从东海跑到灵山来求佛祖放过他？这个问题我自己都从未曾想过，难道只是为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和一句现在看来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许诺么？
我低头无语。
佛祖微笑说，小龙女，你要记住，无论天庭还是人间，修罗还是地界，都有他们各自的规则。谁破坏了规则，触犯了天条，谁就必须受到惩罚。
佛祖，孙悟空只是一时糊涂，他本性并不坏，求你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如果要你用你身上的一样东西来交换他的重生，那么你愿意么？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用来交换，那么你将会永远失去它。
我沉默。我的父王母后赐予了我美貌，我的哥哥姐姐们还有水晶宫的虾兵蟹将龟丞相是那样的呵护我，尊崇我。可是，我拿什么来交换呢？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看似富有，事实上却一无所有。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掉在地上，凝成珍珠。龙的眼泪，如此珍贵。
我宁愿用我一生的眼泪，为他换一次重生的机会。
二
再见孙悟空的时候，他已经顺利的保护唐三奘取经归来，被如来佛祖封为斗战圣佛。他来水晶宫找我的时候穿着火红光鲜的袈裟，看似荣耀无比，可是在我眼中却是那么格格不入。我是那么怀念五百年前他第一次来水晶宫借走定海神针时那桀骜不逊的样子。那时的他虽然凌厉嚣张，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却深深吸引了年幼的我。是他让我第一次知道，除了循规蹈矩，原来还可以生活得如此无拘无束。当年的他是那样的高傲轻狂，眉宇间年轻张扬，可如今，他的脸上却写满了沧桑。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当他看见我的时候，眼底那惊喜而又惊艳的神色被我一览无余。
他没有如同我儿时那般俯下身子看我，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舒展伸张到跟他同样的高度了。我的龙角坚硬挺拔，龙须细长柔韧，还有我身上那银白色的龙鳞，如今已细细密密的裹在我蜿蜒修长的身体上，泛着耀眼的银光。十八岁的小白龙，不见了稚嫩，生出了美艳。
他依旧唤我龙丫头，龙丫头，你长大了，而我，却老了。
你不可以老，为了你的一句许诺，我等了你五百年。
我用纤细的五指去牵他的大手，他手指粗糙，掌心温暖。
一瞬间，我突然发现，等一个人，原来有如此温馨甜蜜的感觉，或许还夹杂着心酸与苦涩的味道吧。突然间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可是眼眶，已经干涸。
三
孙悟空牵了我的手，带我驾云去往凡间。
长安城，繁华似锦，人潮涌动，车如流水，宝马如龙。
他微笑说，这里便是人间天子的脚下，也是人间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了。他把我变幻成了一个凡间的女子，自己则变幻成了一个凡间的男子，我们腾云下界。
长安城的集市热闹而拥挤。孙悟空就这样牵着我的手，简单而幸福。
集市的那边，一些小贩吆喝着，荔枝荔枝，新鲜的荔枝。他低下身子问我，龙丫头，吃过荔枝么？我微笑摇头。他松开我的手，轻轻的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我站在原地等他，任凭那些凡间的男男女女在我身边过往，他们友好而和善的对我微笑。我好奇而又惊喜的望着这个陌生而又繁华的地方,任凭高贵矜傲写满我美丽的脸。
一辆马车驶过来，停下。车上走下一个少年，光鲜的衣着，轻狂的眼神，傲慢的脸庞。当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温和而柔软，柔软得如同孙悟空一般。
他笑吟吟的走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姑娘，你挡了我的马车。
他旁边走来另一个书童摸样的少年，也笑着说，这位姑娘，您站在集市中间，挡了我们小王爷的马车。
我茫然的看着他们，不知所措。直到他温和宽阔的大手握住了我冰冷白皙的手，把我拉到他的身边。他轻柔的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不说话，却也不笑。
他浅浅的笑，我叫李隆基，你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么？
我问他为什么。
他认真的对我说，从看见你站在集市中间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没有道理可言，没有方法预料，我就这么爱上你了。爱你，所以要娶你，给你幸福。可以么？
我微微一笑，轻轻的摇头。看着他失望的离开，我心里在想，孙悟空，我是不是该嫁给你了。
当孙悟空捧着一串新鲜荔枝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吃着他怀中晶莹乳白的果子，并告诉他，我决定嫁给他。可是他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情却让我很难过。
龙丫头，为什么要嫁给我？
因为我爱你，从五百多年前你跑来借定海神针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你了。到后来你西去取经，我没有理由的等待，没有道理的担心，这一切只因为我爱你。爱你，所以要嫁给你，要给你幸福。
孙悟空怜惜的把我搂在怀中，他粗糙而温暖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用一种平和而悲戚的语气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会犯天条。龙女不能嫁给斗战圣佛，不能嫁给一只玩劣猴子。你要的那种爱，那种幸福，我无力去给。
四
小龙女，你不能嫁给斗战圣佛。
王母娘娘威严的坐在金殿之上，冰冷的说。
难道我彼此真心相爱，错了么？
错！错就错在你爱错了人。你是龙女，本该找个龙子去爱，而你却纠缠在与孙悟空的孽缘之中，执迷不悟这就是错。
我想起了李隆基的话，“爱你，所以要娶你，给你幸福。”
我要下界为人，我要嫁给李隆基。
王母痛惜的看着我，小龙女，你要想清楚，成了凡人就再也不能为龙为仙了，也许还要死于非命。爱情，真的值得你这样不顾一切么？从前织女也是这样，小龙女，难道你看不见她的凄苦么？
我微扬着头对她说，与其做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真爱的神仙龙女，不如下界为人，去品尝一世的幸福。真爱对于我来说，哪怕只有一世，也足够了。
五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一世，我叫杨玉环，被唐玄宗李隆基封为贵妃。我喜欢在华清池里沐浴嬉水，喜欢吃从千里之外的运来的新鲜荔枝，喜欢在我的丈夫面前载歌载舞。直到有一天，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军铁骑踏破了长安城的宁静，我跟着隆基背井离乡，然后在马嵬坡前被赐死。
他们说我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一袭白绫缠上我雪白纤细的颈，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我看见唤我名字的那个人眼神忧伤面容苍老的站在我面前。
他依旧唤我龙丫头。龙丫头，这一世你得到幸福了么，那我曾给不了你的幸福，你得到了么？
我浅浅的对他笑，却不能如同小时候那样拉住他的衣角了。我轻轻的点头，眼中无泪。
暮霭沉沉，枯叶片片，一缕芳魂，悄然而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