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北京偌大的城市,支根错节,支离破碎。每天行走,匆匆忙忙地混迹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间。有时候会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都要想一下,我是哪里人。
我生在南方,记忆中不高的绿色山脉和清清的河流;后来来到北方,再后来到北京。行程不算遥远,但记忆却支离破碎。
有很多时候我会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包括童年,包括外婆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头,包括表姐黑色的瞳仁,遥远的绿色。若有若无的记忆,还会记得有一次从石阶上的跌落,忘记了具体的细节,只有额角的疤还隐隐作痛。
疤是不会痛的,会痛的,大概只有记忆。
我是一个不善言的男人。大多时间在做事,另外的时间在抽烟,楞愣怔怔地发呆。我是个媒体从业者,更像是个边缘人。忙的时候到了抓狂的程度,闲得时候也几乎窒息。游走在两个极端,我只是安静地来回,安静地拿出支烟点上,然后一头扎进北京的茫茫人海,开车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在环行的路途中,无所谓起点和终点。
在我第无数次穿越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收到了天天的短信。
喂。她发过来一个字。轻巧而直接。
恩?我回给她。
晚上一起吃饭好么,我无聊了。
想吃什么?
吃你成么?
也成。你负责洗干净。
贫吧。我们去吃火锅,顺便把你也给涮了。
我看着这些话,却怎么都想不起她的样子。
大概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九、
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东直门地铁口东张西望。头发散着,有点乱。鬓角散落着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有一双大而泛着淡蓝色彩的眼睛。瞄见我便装作没看见,转身向前走,头也不回,小细脖子梗着。
我跳下车追上她,跟她并排走,她斜着眼睛瞟我一眼,随即用肩膀蹭了我一下,得意洋洋地说,跟美女吃饭也不来早一点,装得挺酷的。
恩,不经您提醒还真没发现是跟美女吃,以后一定注意。
切。
切什么。
她又蹭了蹭我,我伸手揽住她,她抬起头来看我,我看见她长长的黑睫毛抖了抖,便伸过头吻住她的嘴唇。她与我接吻,掂起脚尖,呼吸轻柔,小舌头湿湿滑滑的,突然停下,错过头去看着我身后,上车吧,车没锁,丢了我看你还贫不。
吃完饭出来,她坐在我身边,让我放些歌来听。我打开CD,随便放进去一张,车里响起“加州旅馆”。
你只有这么一首歌可以放啊。
怎么?
上次就是这首,我记得。
哪次?
还有哪次。就是上次去你家那次。
你不喜欢是吧,那换一张。
不用。还成。其实我也老听。
恩。
可是我老听不懂歌词。
恩。笨。
那你呢?
我没认真听过。
我听的时候很仔细,但是听不全懂。可听见那句“Search love place,search love face”的时候,就会很伤感。
我看了她,看见她直视着前方,头向后靠,说着这些话,之后嘴唇动了动,好象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开过四环,我开到120,灯影向后移动,响着伤感的歌。等我再看她的时候,她仿佛已经睡去。
那些光在她脸上跳跃,而她紧闭眼睛,头发垂下来,带着忧伤的神色,沉沉睡去。
十、
知道佩蒂特退役的时候我正在摆弄我的电脑,它开始变得反映迟钝,让人不耐烦。然后我抬起头看了看电视里那张熟悉的面孔。1998年。2000年。2004年。时间以数字的形式在屏幕上随意滚动,轻佻无比,那张面孔显得如此脆弱。记得大学时我门后就贴了这样的海报,堇色长发,兰色球衣,兰色眼睛。那张面孔在我每次开门时候看见,默不做声,却苍老得如此迅速。
苍老原来是如此轻易的事。
就像手里的电脑,它开始因为记得太多而愈发缓慢,我只能帮它删除,忘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放下电脑,走到阳台上,动作缓慢地点燃了一支烟,听见打火机寂寞而清脆的声响。
我突然地感到如此的孤单。清醒地看见自己老去,清醒地努力记得和遗忘。反复,重来。终究是一张网后隐约的真相,无法颠覆。
我扔掉烟蒂,转身回到房间,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冰冷无比,却毫无知觉。
我抱着那个女孩的时候我甚至记不起她的名字。我把她从酒吧带回我的房间。记得当时我看见她嘴角残留的口红,伸手去帮她擦掉,问她想不想去兜风。她在车里的音乐中靠在椅背上,我在灯光经过的时候看见她蓝色的睫毛和脱落的粉底。我想她应该不超过20岁。我载着她走了很久,她不说什么话,偶尔跟着流行的歌曲哼几下。中途我停下来下去抽了支烟,她问我要了一支,靠在椅背上抽。我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她没说话,看了看我,片刻掐灭烟,扔出去的同时说,就回你家吧。然后靠下去闭上了眼睛。
停好车,我摇醒她。她后来还忘记了拿她的手包,我又折回车上帮她拿回来。她跟在我身后上了楼。脱鞋子。脱大衣。我打开电脑,她喝了杯水然后去洗澡。
QQ上闪着一个小小的头像。打开留言,她说,知道么,我高中特迷的一个法国球星退役了。以前他多帅啊。
一个人老起来原来是这么快。我很伤心。
是天天。那个时候,我应该在阳台上抽烟。
我靠在沙发里,看着这些文字,看着她的感叹。想起那个金色长发男人的背影。想起18岁那年球场上的呐喊和拥抱。有多久没有过了。是我们遗弃了曾经的热爱,还是曾经的热爱遗弃了我们?
身后深出两条湿漉漉的胳膊,她的脸贴近我的脸,亲吻的同时我关上了电脑。
我抱住这个陌生的女孩,年轻,瘦削,温润的身体和头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在这样一个夜里,她安慰着我突如其来恐惧和悲伤。黑暗中我想起那句话,人老起来是如此迅速。
而我又能怎样?在喘息中束手就擒。
在一个瞬间,我感到绝望。
无比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