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世间安得双全法 于 2014-1-8 11:04 编辑
(一) 我儿时的记忆里,爷爷是个暴虐的老头。 家乡是在偏远的内蒙古一个小村庄，在冰冷的冬天，爷爷经常会在很早很早的清晨，把妈妈骂醒，帮忙拴上他的牲口套上他的马车，让我和他去很远的地方去赶集市,我蜷缩在冰冷而颠簸的马车中间，看着黑乎乎的山和树林，还有一闪而过的流火。一到了集市，爷爷就会一整天都把小小的我扔在大大的饲料笸箩里，不管不问，自顾谈论价钱去了。 我只剩一动不敢动，睁大眼睛谨慎的看着笸箩外面的来来往往的人和眼神。 我十几岁的时候,爷爷是个暴虐的老头。 爷爷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打骂奶奶和妈妈，爷爷只要在家里，整个院子里便充满了紧张和恐惧的气息。我和哥哥妹妹也会经常挨上一顿打。唯一的好印象，是我生病住院的时候，爷爷偶尔会去医院看看我，然后会在很多人面前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钞票，看着我蹦蹦跳跳的跑去医院门口的小商店去买桔子罐头。 我20岁的时候,爷爷的脾气越发的暴虐，奶奶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偷偷的就喝了农药去了。那年我正值高考住校,妈妈没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考试完毕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见奶奶像往常那样盘着小小的裹脚坐在炕上。几天后妈妈瞒不住了才告诉了我真相，奶奶一共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被发现的早抢救了过来，第二次却没人发现。为了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哥哥拼了命似地要和爷爷拼命。 这一年，我远离了家乡，去了很远的地方读大学，心里像逃也般的舒畅。 我读大学的那些年,最想念的只有妈妈和奶奶，而每次寒暑假探亲回家，爷爷经常会在我临行前给我一些钱,满脸是慈祥的笑容和快要掉没了的牙齿。在一厢情愿接送我的路上四处奔走宣告:"孙子有出息了,上大学了,将来能娶个外国媳妇..."
我25岁的时候,爷爷仍是个暴虐的老头,妈妈被他连气带吓那么多年,作下了高血压加糖尿病的病根。而我也大学毕业了，找个离家很远的地方上班，是我唯一的渴望，因为那样就不会每天都看见爷爷了。
我26岁的时候,知道了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个老婆。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在远离家乡的异乡工作，一年只能偶尔回家探亲一次。在那短暂的几天探亲时间里，家里有的只是我回家的欢乐气氛，这也是我所期盼的效果。
我28岁结婚的时候,爷爷高兴的喝了这辈子都没喝过的那么多的酒，虽然我并没有娶个外国媳妇。
我30岁的时候,爷爷还是个暴虐的老头.但我好像懂得了他暴虐的原因，属于他的那个年代和他的一生吃了太多的苦,受到的亏欠太多太多。原来爷爷在十几岁时便开始养活一大家的人，挨过打坐过牢被抓过壮丁，还死了第一任的老婆... ...任谁有了那样的少年和青春,脾气都不会好。
我32岁的时候,爷爷已经78岁了,因为得了小脑炎，成了一个糊涂的老头,听妈妈说爷爷每天只是到处转悠,偶尔只念叨一个人的名字"我二孙子... 我二孙子...",爷爷的二孙子，就是我。 但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已经不认识我了,只是看着我有些受惊似的傻傻的笑着...
我34岁的时候,爷爷变得更糊涂了,只是看着我和她呵呵的笑.不断的念叨着:"一家人全了,多全啊..."妈妈说其实他已经认不得人了,经常在天黑的时候往外赶自己家里人.只是竟奇怪的没有赶我和她。
我35岁的时候，已经在外飘荡整整10年了,而爷爷的病情也越发的严重，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每天只是呼呼的睡啊睡,吃饭也不知道饥饱.睡起来就下地,毛巾、脸盆、车胎...看见什么就往脖子上套,妈妈问他去哪里，爷爷只是惭惭的笑:"回家..该回家了..."妈妈再追问家在哪,犹豫片刻他就会说:"在西边,在西边..."妈妈还打电话告诉我说,爷爷现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对着屋子里的大镜子,指着自己,边笑边自言自语...
那一年,我决定不管多忙都必须得回家看看我的爷爷... (二) 进门的时候,爷爷已经不能下床了,听妈妈说爷爷这种情况已经第5天了。 我走近爷爷的时候,看见爷爷直直的看着天花板,眼睛一动都不动.盖着一个大被子.
我轻轻的抚摸着爷爷的头,就象小时候爷爷抚摸着我一样.
"爷爷,还认得我吗?..."我突然想痛哭一场。
爷爷浑浊的眼神倏的转向我,惊慌的看着,话语已经含糊得几乎听不见.妈妈在旁边红红的眼眶翻译着...
只知道妈妈年轻的时候受尽了爷爷的刁难,妈妈曾说等爷爷老的动不了的时候一定会好好的训教训教爷爷,却不知道等爷爷真的老的动不了的时候,最懂爷爷的,竟然是妈妈.
爷爷表情不断变化着,异常的丰富.和留在我脑海里的片刻没有丝毫别......
临走的时候,我再一次直直的看着爷爷的脸,爷爷再一次丰富的表情回应着我,还是一付倔强的不服输的样子...
妈妈翻译说你爷爷说他"认得你,认得你..."
在含泪转身的那一刻，我却觉得我刚刚认得爷爷。但再也不会在来去的路上看到那个一厢情愿接送我的小老头儿…… (三) 回到异乡的公司，像往常一样的上班下班，心里却日渐的惦念。 终于在几天后的某夜凌晨突然惊醒，没有任何预告的得知：爷爷在此刻，走了！…… 早晨上班，我逢人便讲“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爷爷走了……” 熬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妈妈突然来电话,响了一下,就断了。 妈妈向来如此,自从我离开家出来上学、上班,从来就怕打扰到我,总担心是不是在开会?是不是在吃饭?想我了,就打一下电话挂断...十几年一直如此
却从没有在中午打过电话,我心里突然开始发堵...
我预感的没错,我回过去电话的时候,妈妈轻声的对我说:"你爷爷去享福了,走了..." 我小的时候在爷爷的马车上，爷爷就告诉我说梦这个东西,说出来就破了,就解了......原来爷爷是在骗我。
......
当我跪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的时候，我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些安慰和祝福他们的话，因为，觉得自己其实距离懂得他们，还太远太远。只是希望，如今我们都长大了,爷爷,真的去享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