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静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她的半边脸,长长的睫毛和微翘的嘴唇在红光中呈现出一种不可琢磨的神秘。她说,你一定想听我说点什么,我知道。其实我很疲惫,我已经一夜没睡了,将近一万字的稿子写得我头昏,但我还是想和她坐一会儿,不一定非要她说什么。她是个安静的孩子,与她面对让我心如止水,那是种很特别的感觉。
我说,你讲吧,我什么都可以听。她有些不满,撇撇嘴,问,只因为你是记者吗?我笑了,说,对啊,记者是这样的,为了听而听,可你的事和别人的事不一样,我想听。她微笑起来,显出19岁女孩特有的得意。她说,我喜欢你这样的态度,很本色、很真实。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你是一个安全的男人,起码我妈妈这样认为。像是故意要打开我的疑惑,她接着说,妈妈知道你,而且调查过你了。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她说,她要知道每个和我交往的男人是怎样的男人。我哈哈大笑,虽然有点尴尬。我问,你妈妈对我评价如何?她说,你嘛,是个好记者,一个普通的离过婚的男人。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眼前却浮现出一张中年女人忧伤的面孔,虽然我并未真的见过她,但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想像给她画像。这是记者职业赋予我的某种本能。
屋子里有点热,窗外是9月的黄昏,一群孩子在楼前的空地上玩“跳房子”,发出尖脆的叫声笑声,风带来此刻特有的厨房里的味道,油腻腻的、甜腥腥的。她说,我饿了。我站起来给她拿饼干,她大口咬着夸张地嚼着,边吃边说,你总吃饼干会得病的。我说,会的,得感冒。她笑起来,饼干碎末喷了一身。她跳起来抖自己的裙子,那是一条白色碎花的长裙,衬着她细细的腰身。她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裙子随着她的身体在我面前摆来摆去,我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苹果的味道。我的心跳得很快。
再次坐下她对我说,我妈妈要我早点回家,可我不愿意回去,家里太冷清了,没意思,她很晚下班,每次我做好了饭等她,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她爱自己的学生,却不知道疼她的女儿。我说,当老师就是这样,学生比亲人还亲。我的父母都是老师,15岁以前关于他们的回忆全带着一股粉笔末的味道。她说,对啊对啊,是那种很呛人的白灰味道。
她说话常常没有开始和结束,还喜欢把一些事颠倒着表达,这逼得我听她说话要非常专心,有点累。她说话时喜欢迷起眼睛,让本就小小的眼睛细成一道缝,看不出那里藏着些什么。她知道该和我说什么,比如她的家庭。
父母离婚那年她刚刚8岁,那个年纪是不会知道离婚是怎么一回事的,只是到了成年以后,她妈妈才断断续续说起他们曾经的初恋:当年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能写会画,在学校是那样引人注目,追求她的人像蝗虫一样多(她用了这样一个奇特的名词),但她没看中过哪一个。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那是一个在化工厂上班的男人,没有太高的文化,但人特别帅,嘴还甜,两个人算是一见钟情吧。
她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摇摇头。她说,我相信。我说,你继承了你妈妈的很多优点啊。她听出我在拿她开玩笑,并不恼,接着讲她的故事。那对男女交往一年多,他们的父母才知道这事,最早反对这事的是女方的家长,很多很多的理由、很多很多的吵闹以及很多很多的眼泪,却都没能“挽救”女儿的叛逆。她说,我妈妈是个很固执的人,她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停了一下,她很孩子气地说,我渴了。我起身去厨房给她倒水,回来她盯着我说,你对我真好。我笑了,说,这没什么,你小嘛。她说,我妈妈从不把我当孩子,她逼着我做很多超越我年纪的事,10岁那年她教我煮面条,我个子矮,不小心打翻了锅,热面条扣在我胳膊上,现在还有伤疤。说着她挽起上衣袖子给我看,果然一大块淡红色的伤疤镶嵌在她白皙光滑的胳膊上。我忍不住凑上前用手指摸了摸,她颤抖了一下,我立刻缩回手。直到坐下,我的指尖上还残留着触摸她肌肤时的那种细腻感。(改) |